《石头和鸡蛋》:美丽乡村包裹着黑暗

作者:洪玮 2015-06-16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摘要:

 

 黄骥,1984年生于湖南。2007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。导演的第一部长片《鸡蛋和石头》拍摄于湖南老家,并获得2012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老虎奖。

 

 昏暗的卫生间。14岁的留守少女红贵低头,一次次看到依然洁白的卫生纸,迟迟不来的月经让她焦虑,但无处化解。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外出务工的父母,是弟弟接的电话,说母亲正在放洗澡水,之后打来,但那通电话并没有响起。

 

 全文:

 

 黄骥,1984年生于湖南。2007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。导演的第一部长片《鸡蛋和石头》拍摄于湖南老家,并获得2012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老虎奖。


 昏暗的卫生间。14岁的留守少女红贵低头,一次次看到依然洁白的卫生纸,迟迟不来的月经让她焦虑,但无处化解。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外出务工的父母,是弟弟接的电话,说母亲正在放洗澡水,之后打来,但那通电话并没有响起。她长年住在姑姑家里,但姑姑嗜好麻将,没时间照看她。平常红贵和矿上的男生阿九要好,常用鸡蛋换回阿九刻的石头印章。流产后,性侵犯者带着一副正气、温暖关爱的神情来看她,她在病床上用尽所有的力气,将那块刻着“红”的石头扔向他。

 

 即使在两年前就在荷兰鹿特丹电影节拿到最高奖“金老虎奖”,独立电影《鸡蛋和石头》在放映之后还是会有两种声音,一种是疑惑,观众在鹿特丹电影节这部剧情片的页面留言,说看到最后也不知道红贵腹中孩子是谁的,并抱怨“导演在问答环节还说线索很明显”;一种是赞叹,觉得镜头诉说得够好了,比如“多伦多电影现场”(Toronto Film Scene)评论“每一幕都充满思考,作用于影像叙事”,对故事的结局,则写到“红贵最后明白了在现代中国,作为一女人意味着什么”。

 

 现代中国是太宽泛的范畴。导演黄骥关心的,是留守女童受性侵的问题,她想思考“存在”,观看内心。

 

 “将那些碎片一块块捡起来”

 

 黄骥望着不到十岁的农村少女,少女俯身蹲下,烧水的背影落寞。她知道,少女最要好的朋友是条小狗,但是之前她爱和屋前屋后的小伙伴玩耍。她看到她衣服上的扣子没了几个,拉耸着,一直没有人帮她缝上。那是2010年,决定要拍摄《鸡蛋和石头》的时候,黄骥回到老家附近做采访,在现实中寻找线索。“从表面看只是个内向的女孩”,但她是新闻中那起教师猥亵几个女学生案子中受害的女孩之一。


 “她懵懵懂懂的,很多事情还不能完全意识到”。据此,黄骥把剧中人物的年龄提高到14岁,“因为14岁的女孩子,已经开始自己思考了”。红贵喝了姑父掺在葡萄糖水里的药物后流产,黄骥便将电影放置于事件发生的49天内,并设置了一张表格,去安排红贵每天所做的事情―49天是医学上药物停孕的最长时限,而这一段时间正是红贵无处诉说,只得自己消化、思考的时候。

 

 1984年黄骥生于湖南益阳农村,父母南下广东,她算是第一批留守儿童。离开家乡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,8年后,她回到家乡却总听到类似的新闻:乡村里女孩遭受长辈、老师的骚扰,那位不足十岁的女孩和当时的黄骥一样是留守儿童。

 

 她决定写一个这样的故事。“即使农村的房子贴上了新瓷砖,但有些东西依然没有改变,有些地方甚至恶化了”。传统农村的生产方式被淘汰,人们靠土地不再养得活自己,不得不外出务工,*********、麻将渗入越发空虚的农村生活,监护人对留守儿童疏于照料。

 

 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发布的《2013―2014年儿童安全教育及相关性侵案件情况报告》显示,乡村是性侵儿童案件的重灾区。过去一年曝光的192起性侵儿童案件中,至少有106起发生在乡镇、农村地区,占总量的55.21%,其中受害最多的群体就是家庭教育、关爱缺位的留守儿童。


 某种程度上,现存的影像表达,也难免“疏于照料”,习惯性地体现整个农村的权力和社会系统如何安置受性侵少女,却少有对少女内心的投射。女导演黄骥知道,自己要做的就是表现在那样的事件之后,受害女性如何“将那些碎片一块块捡起来”。


 要更好地视觉化各种情绪和心理,黄骥要去找更多的案例。大陆第一个预防性侵、援助遭遇者的公益网站“春风网”的创始人隋双戈博士,当时正在“春风网”发放问卷调查和访谈邀请,调查结果整理出版图书《揭露,为了预防:我国儿童性侵犯研究报告》。报告里的个案呈现出自卑、做噩梦、抑郁、过度警觉等创伤反应,此外,隋博士告诉黄骥,受害者往往喜欢黑暗。


 这几乎决定了整个影片的基调。黄骥用纸箱把红贵房间的窗户封起,除了压暗环境,在影片一开始就给了观众提示―她在防备家中某人。最后,当红贵离开这个家,姑父将这道“防线”就如丢垃圾一般扯下丢弃。


 现实和剧本总在交叉。演员都是在当地找的普通人,饰演红贵和阿九的演员确是留守儿童,这不用刻意为之,因为“整个村里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留守儿童”。要红贵理解角色亦不难,因为她身边的小姐妹就有过类似的经历。演红贵的演员就叫红贵,电影里的红贵胸前总挂着钥匙,现实中的红贵也是,因为亲戚总不在家,她得自己开门回家,自己照顾自己。黄骥有时候就顺着红贵的演员本身的性格来,一起讨论,修改剧情。电影的结尾黄骥原本设计得颇为极端:红贵来月经了,把血放入了村井里。但这并不符合红贵的性格,她并不如此激烈,演员红贵说,她也不应该非常释然。最终她们不为结尾而结尾,只是拍红贵在洗澡的时候来月经了,面无表情地看着沾上了经血的手。一个周期始,一个周期终。

 

 “不是我们的错啊”

 

 “一个女孩子的心有时像鸡蛋一样,非常易碎,但是她遇到一些事情以后还是可以孵化成为一只温暖的小鸡,也或许会变成一颗坚硬的石头,变得坚强了。”她把剧本递给了《鸡蛋和石头》的制片人、摄影、剪辑大冢龙治。他也是黄骥当时的男友,现在的丈夫。


 这是一个乡村和少女的美丽包裹着愚昧与黑暗的剧本,大冢依然看出些端倪,问黄骥其中是否有自己的亲身经历―即使交往6年多,两人关系亲密,但她一直没有提起过。她回答:是。想象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,大冢非常理解她,并支持她拍摄《鸡蛋和石头》。2014年年底,在深圳华侨城创意园的放映会上,导演黄骥不回避《鸡蛋和石头》最初来源于自己童年受到性骚扰的经历。“尽管不是很严重,但心里总有一块石头压在那里。”对于黄骥来说,那些感受扑面而来;对于男性,是需要思考的,包括大冢。影片后段有一段长约五分钟的人流手术的镜头,把大冢难住了,他不知如何表现才好。最后他选择模拟红贵的眼看出去的场景,在这样的主观镜头下,红贵流产的痛让人感同身受。多数的影评总要提到“女性主义”。影片的呈现显然是有性别差别,甚至设置了一点点门槛,“比如一次次地查看来月经了没有,男性不懂那种焦虑”。因为没有拍摄和交代性侵犯的过程,也没有直接指出性侵犯实施者,一切都靠细节布下密码,女性往往很早就能意识到真相,不论是前后呼应的腰间钥匙声,还是被红贵击落掉下来的性侵者的眼镜都是提示。


 影片中,几次可以直接指出性侵者的机会,都被片中的红贵吞了回去。在家,给父母打电话,最终没说;在学校,她在洗手台边检查掉下来的纸巾是否有血色,当然也没跟同学说,坚持参加体育课,直到那句“红贵晕倒了!”响彻体育场,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其中原因。或许,外婆知道点什么,拉着她念《血盆经》―相传妇女生育过多,触污神佛,死后下地狱要在血盆中受苦,要念诵此经才可躲过。其实,这部全称《目莲正教血盆经》的“经”是一部伪经,根本不存在于佛典中,小时候,黄骥的奶奶也带着她念过。


 “你就会觉得这就是女人的错。但是拍了这个之后就觉得错的不是我,要害怕的也不是我。为什么我要害怕这件事情呢?”黄骥当年也同样“对谁都不敢讲,父母远离,在电话里怎么讲呢?”,“更何况,虽懵懵懂懂,却仍隐约知道这是一件丑事,怕被人耻笑”。


 一直到这部电影完成,这种羞耻感才彻底消失。“就像是一个管道,把黑色的液体都输出去了”。在拍摄时,黄骥一直给自己打气,过去的那件事不是自己的错,但依然不够理直气壮。电影完成后观众的反应让她终于释怀。有人走过来对她说,自己曾嘲笑过一个受过性侵的女生,现在觉得非常后悔。也有人说:“我觉得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遭遇了,我不应该觉得是自己的错,谢谢你给我勇气。”


 学者龙迪在《性之耻,还是伤之痛》中写道,“中国传统父权家族制下的女人的身体因具有生殖能力与性功能,对于婚姻、家庭和社会道德秩序负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责任,如果一个女人未能按照主流的道德行为规范运用自己的身体,无论何种原因都将受到谴责及惩罚”。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。电影中,父权并没有直接来“惩戒”,反倒只有红贵流产后,姑母说,是“不光彩的事情”。

 

 乡愁与哀愁

 

 黄骥回到家乡拍摄,是对过去的回望而不是丑化。她是这么形容的家乡的:“位于高山上的它很美丽,天然原始中继承着许多落后与愚昧。”你很难分辨故事发生的年份―乡村本来就是被时间剥离的,“它存在于整个乡村社会,很难被外界改变”。即使是残忍的话题,影片依然充满少女的细腻和诗意。


 影片里最有油画感的镜头是红贵坐在窗前,做她好朋友的绘画模特。侧脸,微微逆光,头上扬,好像心事重重,又似乎什么都没想。在此之前,她一直不肯让朋友画她,“虽然她没有那么明确地想到要去死。但是,她那时候是否定自我存在的”。观照内心的时候,黄骥要一直挖到“存在”议题。最直接的是逻辑是,很多受到性侵犯的人都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,否定自己“存在的意义”,更长的逻辑链条是:缺少教育和陪伴―无法具备独立自我意识―没有“存在感”和“我”,于是在性侵风险中不懂如何保护“我”。她给红贵和阿九设置了送遗像的情节,还有一段葬礼的戏,都在指向存在与生死。问题太复杂,最后的出口是,阿九把一幅遗像倒挂过来,这个玩笑让红贵笑了,生死、存在似乎没那么重要,于是答应了朋友画她的请求。


 对于留守的孩子们来说,这部电影显然晦涩。黄骥选择更直接的行动来帮助他们找到“我”的“存在”。2014年的夏天,她开始在网上发起捐书行动,收集适合幼儿和小学生看的绘本和书籍。在深圳的放映会之前,她回到了“山里”,帮幼儿园园长建好了图书馆,召开家长会欢迎孩子们来看书。在那里的一个星期,她给孩子们上了三次绘本课,看着孩子们的脸,她还是会忍不住想,或许他们中的女孩,甚至是男孩,受过什么苦?不过让她高兴的是,图书馆里几本教育孩子保护自己身体的绘本很快被借走了。


 2012年,黄骥在网上留言给隋博士,告诉他《鸡蛋和石头》获了国际大奖。在国外的电影节上,观众和评委们告诉她,其实这个议题是世界性的,儿童受性侵当然不只是中国有。


 2011年电影拍摄完成后,黄骥发现自己怀孕了,也与多年的恋人大冢结婚。大冢说,“如果先有孩子,可能就没有这部电影了,她或许就会有了希望,往前看,不回头了。”


 这些年来,黄骥工作时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,在母亲与电影工作者的角色中切换自如。她依然怀念乡村的美好,她总提起家乡的风。回忆中总有取景时看到老人坐着吹风的画面,“不知道他们年轻时遇到过什么事情,但吹风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平静”。她让风在电影里拂过红贵的脸,“那个时候,我觉得风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带走”。  

    (摄影:爱心菠萝

     原文地址http://www.xzbu.com/1/view-6395734.htm 

  拓展阅读

 

  女童自我保护手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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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(编辑:王锐)

来源:春风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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